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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”烛影摇红、月色迷离的房内,一向心高气傲、潇洒随心、我行我素的夏侯湛,今夜却是阵阵心潮翻滚,思想连篇,所有的困意和睡意,都被缠绕于他心头处的那千丝万缕、剪不断、理还乱的愁绪,给驱赶得荡然无存、离离不知所踪……
就如他自己所言,当他听闻到墨菡本是当世大贤嵇康的女儿时,他的内心里感到震惊的同时,更多的,则是溢满了心怀的欢欣和喜悦。他也终于得知了,如此这般美艳绝伦、聪颖□□的墨菡,到底是出生于怎样的家庭,继承了谁人的衣钵。
夏侯湛虽然无缘见到过年轻时候的嵇康,但从自己父亲的口中,他却早就已然领略过、也在心灵里默默地烙印过嵇康的风采,而且那日在东市刑场,他也曾和潘岳几人一起跑上断头台,为嵇康松解绳索,他见到的,临刑前一身囚服、苍凉满面的嵇康,却还依然是那样的姿颜雄伟,“岩岩如孤松之独立”。而嵇康的才学,那就更不用说了,那可是人尽皆知、有目共睹的。
所以,他认为,倘若他能有幸娶到嵇康的女儿,娶到自己时时刻刻都会挂怀于心的墨菡为妻,那么他此生则心愿足矣,“执子之手,夫复何求?”
可是自己的义弟潘岳怎么办?琅琊王司马伦那边,他又该如何交代?
他想起他和潘岳从相识、相知到莫逆,最后直至一个头磕到地上,在太学他们所住舍馆门前的那片庭园中,结拜为生死之交的异姓兄弟“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的篇篇幕幕……
他想起他教潘岳练习宝剑,想起兄弟二人曾经行走同车,歇止接席。想起假日里,他们一起骑马、乘车,到洛阳的街头游玩,姿仪绝美的他们二人,被街上的百姓们围观、哄看,啧啧称赞他们为皎如日月的“双璧”美男……
他想起当初在太学读书时,他有一日突然兴起,作成《周诗》拿给潘岳看。潘岳揣摩、品味了很久之后,欣然评论他的文章不仅温文尔雅,而且还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。后来潘岳还因受了他《周诗》的启发,作了一篇《家风诗》,以求同贺。
他想起他兄弟二人在夕阳下无限唯美的荷塘边,酝情怀于笔端,一人泼墨,一人挥毫,珠联璧合地共同完成一幅,有诗坠于画、有情溶于景的“莲荷夕照图”……
而今日潘岳从太学归家,如此行色匆匆,却还又特意转道许昌,来看望他这个初涉仕途,许久不得相见的义兄……可是他这个作义兄的府上,却居然在藏匿着,潘岳朝朝暮暮于心间、念念难忘、苦苦找寻的心上人……
潘岳对墨菡爱比山高、情比海深,二人过往的一切,潘岳都曾毫无隐晦地对夏侯湛言讲过,夏侯湛也深深地知道,深深地懂得,潘岳曾经为墨菡做了多少,付出了多少,难过了多少。可是,他对墨菡的爱,对墨菡的情,难道比潘岳少吗?兄弟之间也许什么都可以让,但所爱之人,却必须是排除在外的。
常言说,“不知者不怪”。可如今,他已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墨菡的身世,他肯为了与潘岳的友谊,而舍弃墨菡吗?兄夺弟妻,也许他早已当不得一个“义”字,然而,不管怎样,此生,他都不可能舍下,他爱得这般刻骨铭心的墨菡。翻来覆去、覆去翻来,无论怎样想,他都不舍得、也不可能舍得忍痛割爱,把墨菡让给别人,他坚定,此生,墨菡是属于他的。
转而,他又想到了那多此一举、无事生非的琅琊王司马伦和他的妹妹司马文萱,那司马文萱既然出身皇族、眼高于顶,为何不嫁个王侯之家的子弟,却偏偏看上了他这小小的太守府的公子。天下的好男儿应该不止他夏侯湛一人,却为何独独对他青睐有加,别样看重,真是烦人已极!
再过两天就是新年元日了,许昌城的大街小巷,到处都洋溢着一片热闹、喜庆、吉祥安乐的气氛,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买东到西、除旧布新,畅想着来年的好光景。
可是县衙的后园,县守大人夏侯湛的府上,这几日以来,却一直都是暮气沉沉,景况委顿,全家人个个心事重重、愁眉紧锁。
夏侯庄尽管还未曾见着墨菡的面,但是却早已从自己夫人羊氏的口中得知了,墨菡有多么多么的貌美,又是如何如何的聪慧。墨菡能够如此,夏侯庄其实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异,因为墨菡的父亲嵇康,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男,更是这天下罕见的奇才。而她的母亲不但出身于曹氏皇族,并且生的也是玉貌花容、风姿秀丽。虽然如今是司马炎做了皇帝,得了天下,可是大魏国曹氏的威严,几十年来早已深入人心,声威犹在。更何况,嵇□□前和自己本是多年至交,人到难处拉一把,也是良善之人的本分,倘或没有司马伦来为自己的儿子提亲,不管是出于哪个方面的缘由,他都不应该也不会反对,儿子夏侯湛迎娶嵇康的女儿为妻。可是天有不测风云,事已至此,他又该如何定夺才好呢?据说那司马伦的妹妹到年就满十九岁了,之所以至今未嫁,就是因为只倾心于他的儿子夏侯湛,等来等去等到了这么大。若是自己家婉言拒绝,那么他夏侯庄岂不是无缘无故的就开罪了一门皇亲国戚,况且他又早就听闻,早就知晓,那司马伦本是个睚眦必报、昏聩残暴的小人,倘或他夏侯庄因为儿女亲事之由,获咎于那权势显赫的琅琊王,那么从今往后,他自己一家人的前途命运可就不好说了……
“孝若,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呀?”元日前一天的晚饭后,夏侯湛又被自己的父亲母亲唤到了房中,羊氏夫人心急如焚,迫不及待地总想彻底清楚地知道一下,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到底是如何思量、如何考虑的。
“母亲,我没有什么好打算的,我早就对您说过了,这一生,我非墨菡不娶!”夏侯湛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坚定。
“孝若,可是如此一来,我们家可就平白无故地得罪了琅琊王府,我们可得罪不起呀!”羊氏夫人满面都是一筹莫展的无奈。
“那您尽可以告知于他,就说我早已在许昌成家了。”
“儿啊,你明明还没有娶妻,况且,哪有自己儿子成亲,做父母的反不知道的道理?我和你父亲已经答应下来了,说等到年后,春末夏初之时,就为你和那司马文萱操办婚事。”
“那您和父亲就只有怎样答应的,再怎样回绝,我就是死,都不可能去参加这个荒唐的婚礼!”夏侯湛满心满怀充斥的,都是无边的气恼和厌恶,说完这一句后,转身就要拂袖而去。
“给我站住!”夏侯庄听闻到这里,对自己儿子满不在乎、又不通情理的态度,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了。
父亲一声怒吼,夏侯湛只得定定地站在了原地。
“你这是什么混账话!已经答应的事,岂有再更改的道理。”夏侯庄双目喷火,直面怒视着自己的儿子。
“父亲,那么依您说,该怎样办?”夏侯湛态度依然强硬。
“唉,……我与你母亲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,才在这里同你商量,如果我硬是逼着你同意司马家的亲事,唉,我难对死去的嵇康,……”夏侯庄一脸无能为力、左右为难的神情,只剩下徒然无奈地叹气声声。
“父亲,您能这样说,儿我真的很感动,难道他司马家说什么就要是什么吗?为什么我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做主?妹妹铜环(夏侯光姬的小字),已经早早的便和那抚军将军司马伷(宣帝司马懿第五子,景帝司马师、文帝司马昭的异母弟,皇帝司马炎的叔父。)的长子司马觐订了亲,难不成我们兄妹二人,都只有和他司马氏联姻才肯罢休?”夏侯湛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词。
“是啊,父亲,哥哥说的没错,那司马觐比女儿我还小了两岁呢,而且听人言讲,他从小就是个爱得病的药罐子,又才智平庸无奇,女儿我不喜欢,也不想嫁给那样的人……”夏侯光姬因为担心脾气倔的哥哥和父亲母亲吵闹起来,不知何时,也悄悄地来到了父母的房内。听闻哥哥提到自己的亲事,便也壮着胆子,开始大肆抱怨起她内心的不满和不甘来。
“铜环,你哥哥一人已经够娘和你爹愁的了,你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。”羊氏夫人转头,低声埋怨着自己的女儿。
“娘,以前我还不觉得,可如今哥哥的事情摆到眼前,我才意识到,原来,我也不过就是个提线木偶,任人摆布,女儿我连那司马觐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曾知晓,过些年却要嫁他为妻,岂不冤枉?那日见到哥哥的义弟,我才知道何谓一见倾心。身为女儿家,却不能选择嫁给自己喜欢的人,此生又有何幸福可言?”夏侯光姬性情率真,在父母和哥哥的面前,竟然毫无顾忌地直言道出了,她自己对于潘岳的好感。
“铜环,那潘公子是好,可你是已然订了亲的人,就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了。”夏侯庄被自己这一双叛逆的儿女气得面色铁青,哑口无言。只剩下他的妻子羊氏夫人,还在不遗余力地循循教导、娓娓善诱。
“母亲,可是女儿我也不甘心、不情愿!”
夏侯湛一见为了增强辩驳的力量,自己本属无心说出的一句话,反倒点醒了妹妹这个梦中人,如若妹妹再跟着闹将起来,那么他自己的婚事,恐怕就更不好推脱了。况且他也深知,自己的妹妹即使钟情于潘岳,也不过是白白地自作多情、一厢情愿而已,“妹妹,我的义弟他早就有意中人了,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