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承节,是皇帝李成钧仅存的儿子,爱到不顾父子避讳,将御名中的同音字赐下。
这个儿子来的不容易。
或许是因为今上登基时沾染了太多血腥,近支宗室凋零殆尽:五位叔伯相继获罪,三位兄弟先后绝嗣,六个儿子无一成年。长子暴卒,次子早夭,三子坠马致残而亡,四子被皇帝盛怒之下踹中心口吐血身亡,五子受惊病故,唯余六子如珍似宝地养到七岁,特封为魏王。
若是魏王也死了……
诅咒一个无冤无仇的孩子,实在缺德。但这念头如虫蚁般钻入李知微的脑海,再也挥之不去。
皇帝的叔伯兄弟早已绝后,再往上追溯,便是李知微这一支了。
书斋中无人察觉这一点,谁也不会留意一个落魄王孙捏着书页的颤抖指尖。比起这个,他们更关心同窗交往——毕竟毗邻的书斋里坐着王朝未来二十年的掌舵人。学业也值得忧愁:昭文院每年考较“经”“史”“策”“书”四门主课,以“天”“地”“玄”“黄”评定学力。“天”字斋毕业生可由朝廷直接授官,对许多无法承袭爵位的次子而言,诱惑极大。
而这个年长他们七八岁、至今仍在“黄”字斋留级的贪财破落户,简直是全院笑柄。除了皮相好些,实在乏善可陈。
但李知微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。若魏王夭折,陛下迫于无子,必会从宗室中择嗣。他的儿子善思作为皇侄,就有万分之一的可能……
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痛,因为善思的身体也很不好。
李知微目光掠过早已熟读的课本。曾任帝师的孔明达今日不知何故讲起了《易》,龟甲蓍草排出一副奇异卦象,苍老的声音在雨声中震荡。
“此即‘明夷’卦。”
李知微低头作沉思状,实则将老先生的话当作耳边风,一双手在桌下灵巧动作,转眼便用红纱裁出一朵牡丹。夏季仕女们衣着轻薄,最喜大花衬容,定然好卖。
“‘明夷于飞,垂其翼也。’明夷,即是金乌。‘初登于天,照四国也;后入于地,失则也。’金乌坠地,则天失其日,地藏其明,万物昏晦,天生异象。”
浓云翻墨,李知微昨夜熬得太晚,做手工时不自觉眨了眨酸涩的双眼。
“天有异象,君子有德,三日不食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李知微忙里偷闲抬头,只见一片雪白院服的尽头,青苔檐下雨帘前,静立着一团火焰。
身穿红袍的裴见濯在混沌雨色中格外醒目。
素来严苛的孔明达竟未斥责:“为何来迟?”
略带沙哑的嗓音答道:“回先生,家中有事。”
不知谁的笔坠地,往后骨碌碌滚到李知微的靴前,他手下一重,一朵即将成型的牡丹就此夭折。
孔明达面色凝重:“进来坐好。”
“谢先生。”
那团火烧过墙垣,来到李知微身旁。
裴见濯似乎倦极,一落座便伏在案上。
老先生的嗓音凝滞风雨,并未计较他的怠惰。而他的手却借着书案的遮掩,悄然左探,扯住了李知微手中的红纱。
李知微松开手,任他将红纱夺去撕扯。他抬起头,手却从桌下取出那只精巧食盒,唇不动,声如丝缕,唯有凑得极近才能从他微蹙的眉间读出担忧:“下雨了,给你熬了汤驱寒。”
桌面的记账本摊开着。
“收钱么?”
大约没人会在孔明达枯燥的易学课上绽出笑容,除了李知微。他正襟危坐,话语从齿间逸出:“你的话,不收。”
红纱打了个旋,覆住鞋尖。